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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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月影橫窗, 徐徐月光穿過樹梢，淩亂灑落在那人象牙白的身影上。
明窈一時噤了聲，鋪天蓋地的恐慌如秋風從四面八方襲卷而來, 牢牢將自己籠住。
氣息被剝奪, 她甚至連呼吸也做不得主, 只能眼見著沈燼一步步走近。
噩夢成了真，夢中的一切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影, 沈燼踩著月光，居高臨下凝望著明窈。
那雙漆黑眸子冷淡無光，連半點波瀾起伏也無。
無聲的月光悄無聲息流淌在兩人中間，沈燼俯身, 他手中還捏著那一方小小的香囊。
許是力道過重, 香囊扯變了形，不覆先前的樣子。在明窈說出那句“不喜歡”前, 香囊還是好好的，並沒有過多的折痕。
沈燼面無表情, 淡漠的眼眸映著明窈驚恐萬分的臉色。
他勾唇冷笑：“朕從未想過，你竟然這樣膽大。”
火燒鹹安宮、金蟬脫殼是一罪, 同溫思邈定親又是另外一樁罪, 還有……
秋風驟起，簌簌落葉飄揚，淋了明窈和沈燼一身。
沈燼耳邊又一次響起明窈回溫思邈的那一句——
不喜歡了。
眼中冷意漸深，沈燼不動如山, 香囊擡起明窈的下頜, 迫使明窈同自己對視。
倏地, 落在自己手心的人影陡然掙開。
沈燼的面色瞬間冷了下去，掌心空無一物, 只有輕飄飄的一個香囊。
明窈起身，蹲得久了，明窈半只腳都是麻的，走路頗有幾分趔趄。
她強忍著腳上的麻勁，往旁邊讓開三四步，同沈燼拉開了距離。
沈燼眸色陰冷，他看著明窈往後退了退，又退了一退，握著香囊的手背青筋漸起。
明窈福身，如先前戴著帷帽那樣，同沈燼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民婦見過陛下。”
……民婦。
沈燼眸光陰沈，目光一瞬不瞬追隨著明窈。
他突然想起當初在馬車上，溫思邈一口一個“內子”，溫思邈說他們夫妻二人伉儷情深，感情深厚。
沈燼臉色鐵青，陰郁駭人。
他眼睜睜看著明窈漸行漸遠，聽她自稱“民婦”，沈燼唇間溢出一聲冷笑。
笑聲冰冷，侵肌入骨。
明窈腦袋低垂，手指掩在松垮的衣袖之下，輕微顫栗。
她強撐著穩住身子，“民婦還在病中，不便面聖，還望陛下恕罪。”
言畢，明窈轉身，想著先行告退。
檐角下懸著一盞象牙雕秋海棠燈籠，昏黃的光影輕輕搖曳，淌在明窈腳邊。
她強忍著懼意轉身，背對沈燼的那一刻，明窈悄然松口氣。
她往前走了一步、兩步。
左腳踏上青石臺階的那一刻，身後倏然傳來沈燼幽幽的一聲。
“你可知溫思邈如今見的是誰？”
明窈倉皇失措轉身，鬢間的金鑲玉步搖隨著明窈的動作在空中止不住晃動。
珠玉聲響，叮當清脆。
明窈瘦弱的身影在臺階上駐足。
那張臉有擔憂、有驚恐、有不安，種種情緒，都是為著溫思邈。
沈燼冷若冰霜，黑眸似淬著寒冰，亙古不化。
他不喜歡明窈為著另外一個男子駐足。
那雙盈盈秋眸往日盛著的，都是沈燼一人的影子。
明窈面上的鎮靜一點點被敲碎，她垂首低眉：“夫君見的，應當是家中的管事……”
驀地，眼前落下頎長的一道黑影。
屬於沈燼的氣息無孔不入，團團將明窈包裹住。
他啞聲一笑：“明窈，你是個聰明人。”
明窈僵硬著擡起雙眼，瞳孔驟緊：“陛下、陛下想如何？我和思邈乃是陛下賜婚……”
沈燼冷笑兩聲。
他又往前半步，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而易舉捏住明窈的脖頸。
許是病了這麽些日子，明窈身子比往日清瘦許多，纖細的脖頸猶如易斷的梅枝，不堪一折。
沈燼不動聲色皺了皺眉。
他垂眼，目光似有若無在明窈臉上掠過。
明窈僵硬著身子：“……陛下、陛下想做什麽？”
沈燼只是靜靜望著明窈，一言不發。
慌亂占據了明窈整整一顆心，她忽的轉過身，擡腳想要往前院奔去。
“你若是再往前半步，興許他今日就走不出這綢莊了。”
明窈愕然怔楞在原地。
秋風從兩人中間穿過，蕩起明窈松垮的袍角，有碎發從鬢間滑落。
她一顆心惶恐不安，七上八下：“他是我的……”
“夫君”兩字尚未出口，沈燼的目光再次落到明窈臉上。
明窈驟然收住聲。
淺薄月光中，明窈纖細的眼睫顫若羽翼。
沈燼淡漠移開視線。
忽的，烏木長廊下轉出一道修長的身影，章樾步履匆匆行至沈燼身邊，垂首拱手。
“主子，馬車已經備好了。”
他朝明窈躬身，“薛四姑娘，這邊請。”
明窈立在原地，不肯往外挪開半步。
章樾稱呼自己為薛四姑娘，顯然他和沈燼只承認自己薛玖的身份。
明窈忽而福身跪下，朝沈燼鄭重行了一禮。
她擡頭。
“陛下恕罪，薛玖乃是溫家婦，我既然已經嫁與溫思邈為妻，自然該以夫君……”
話猶未了，後頸忽然傳來重重一道響。
明窈錯愕瞪圓雙目，身子輕飄飄，滑落在沈燼懷裏。
她難以置信。
而後，眼皮沈沈閉上。
失去意識的前一瞬，明窈聽見沈燼低低的一聲。
戴著冰涼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明窈頰邊輕輕蹭了一蹭。
他不喜歡聽見明窈喚溫思邈為“夫君”。
……
……
溫府綢莊。
已是掌燈時分，府中上下亮如白晝，燈火通明。
一眾侍女手持羊角宮燈，穿花撫石。眾人面色焦急，惶恐不安。
“回少爺，奴婢在園子找了一圈，並未找到少夫人。”
“少爺，綢莊也沒有。”
後院亂糟糟，灼目的燭光點綴著黑夜，紫檀緙絲屏風前，溫思邈來回踱步。
忽見一人從二門處慌忙跑來，跑得急，小廝雙膝重重跪在地上，發出沈悶的一道聲響。
他半點也不敢耽擱，隨手拂起長袍的塵埃，慌不擇路朝花廳跑去，徑直跌落在溫思邈身前。
“少爺，府裏上下都不曾見到少夫人回去，薛府那邊奴才也讓人問過了，都說沒見著少夫人。”
溫思邈無力跌坐在太師椅上，雙眉緊皺。
一顆心懸在半空，惴惴不安。
溫思邈怎麽也想不到，自己不過是在前院見了一會管事，回來後就再也尋不到明窈的身影。
能在綢莊神不知鬼不覺帶走明窈……
溫思邈眸光一頓，除了那個人，他想不出還有誰。
小廝顫巍巍跪在地上，雙目抹著淚水下，“還有，還有薛少將軍也來了。”
三更半夜，溫府尋人敲開薛府的門，門房的人不敢叨擾柳娘子歇息，只能將信遞到薛琰手上。
薛琰當即出城，馬不停蹄趕往綢莊。
夜色濃重，霧霭沈沈。
柳樹上一輪明月高掛，檐下徐徐傳來輪椅的聲音。
薛琰推著輪椅，面容凜冽，花廳燭光搖曳，躍動在薛琰眉眼。
他沈聲：“怎麽回事？”
溫思邈皺眉，三言兩語還原了事情的原貌。
他雙手搭在膝上，眼中籠著厚重的陰霾和懊惱。
“我當時、當時不該留她一人的。”
薛琰同沈燼交往頗深，聞言不以為然。
他輕哂：“即便你我都在，也做不了什麽。”
溫思邈詫異擡眸，胸腔劇烈起伏，似是難以接受。
他喃喃：“可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再怎樣，他也不能、不能……”
聲音越來越低，溫思邈臉上難得流露出幾分潰敗之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沈燼身為一國之主，萬人之上，他想做的，自然無人敢攔。
溫思邈好不容易站起的身子再次跌坐在椅子上。
花廳擺著一個鎏金琺瑯三足暖爐，金絲炭滾燙灼熱，刺眼的紅光映在溫思邈眼中。
他半點暖意也察覺不出，只覺得渾身冷透，如墜冰窟。
連著多日的擔驚受怕及夜不能寐的慘重後果在此刻顯露無疑，溫思邈只覺腦中猶如漿糊。
他雙眉緊緊攏在一處，暴跳的青筋在手背上躍動。
“難不成我們要在這裏坐以待斃？”
他忽而想到明窈，明窈今日好不容易才從險境掙脫，如今卻又落入虎口。
溫思邈面色一沈，猛然從太師椅上站起：“不行，我得出去找人。”
薛琰淡漠擡眸：“你想去哪裏找？”
他揉揉眉心，示意溫思邈坐下。
“算算時辰，也差不多該來了。”
沈燼總不會無緣無故將明窈帶走的。
溫思邈眉心皺起：“什麽該來了，難不成是兄長你……”
一語未落，忽見廊檐下有奴仆匆匆來報，說是有一位姓章的大人在門口求見。
薛琰和溫思邈對視一眼。
二人齊齊往門口趕去。
月光皎潔，彎彎的一輪弓月懸在天幕。
山中寂靜無聲，青石板路落滿一地明黃的桂花。
一輛墨綠色馬車靜悄悄停在山路旁，車前一人腰佩長劍，章樾半張臉落在月光中，忽明忽暗。
他朝薛琰虛虛行了一禮：“薛少將軍，陛下想見你。”
溫思邈跟著也要上馬車。
章樾面不改色伸出手，將人攔在車下，他聲音冷清：“陛下只想見薛四姑娘的家人。”
言下之意，沈燼不肯承認溫思邈和明窈的關系。
溫思邈咬牙切齒：“章大人莫忘了，薛四姑娘也是溫府的少夫人，是我溫某的妻子。”
章樾手臂擡高，橫亙在溫思邈和馬車中間，不肯往後退開半步。
他雙眸淡淡：“溫少爺，還請不要讓下官為難，陛下並未召見你。”
溫思邈不甘心：“可我也是……”
“思邈。”
墨綠車簾忽的被人挽起，薛琰坐在馬車中，眉眼冷峻，他朝溫思邈使了個眼色。
章樾只聽從沈燼一人的命令，同他在這裏幹耗，並非明智之舉。
當務之急，是確認明窈的安危。
溫思邈看著薛琰片刻，終還是不情不願往後退開半步。
馬車骨碌碌朝前行去，隨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溫思邈駐足凝視片刻，倏爾擡手喚人上前，緊攏的雙眉半點也不曾舒展。
溫思邈低聲：“派人跟上前面的馬車。”
……
日光慵懶，竹影參差。
沈燼一身掐絲掐金象牙白團花紋長袍，靜靜佇立在湖邊。
湖面波光粼粼，滿湖秋水映照著漫天的晚霞，燦若金光。
沈燼隨手撒下點點魚料，任由湖中的錦鯉追逐打鬧，躍出水面。
有一尾不幸從水中躍出，“啪嗒”一聲摔落在岸邊。
魚唇一張一合，錦鯉全身哆嗦，鱗片藏著的水珠飛快濺起，吐著泡沫。
沈燼眼眸低垂，眸色冷淡，看著錦鯉在草地中扭動著身子，艱難求生。
花障後轉出一道修長的玄色身影，章樾拱手低眉：“主子，薛少將軍還在花廳。”
從昨夜到現在，薛琰在花廳等了沈燼一日一夜，也未曾見到沈燼半點人影。
沈燼慢悠悠：“還是只有他一人？”
章樾頷首：“是。”
章樾身為沈燼的暗衛，不多時便輕松甩開溫思邈的人。
可他仍是不懂，為何沈燼遲遲不見薛琰。
日光氤氳，錦鯉還在岸邊掙紮，不斷張合的魚唇漸漸緩了下來。
錦鯉奄奄一息，可還不斷翻轉著身子，一點一點艱難往湖中挪去。
終於，只聽耳邊傳來“撲通”一聲，那尾錦鯉順滑滾落至水中，如魚得水，暢快撲扇著魚尾。
再不覆先前的死氣沈沈。
沈燼勾唇，眼中卻半點笑意也無，他意有所指：“倒是命大，這樣都能掙紮活下來。”
章樾腦中轉過好幾個念頭，他攏眉，視線低低垂著，少頃方道。
“陛下是疑心薛少將軍手上還有兵馬？”
沈燼隨手將手心的魚料灑落，淩厲的眉眼落在落日餘暉中，他聲音淡淡。
“薛琰曾為大司馬驃騎將軍，他不可能半點後路都不給自己留。”
章樾眼眸一凜，後知後覺沈燼並非只是單純想將明窈帶出溫府，他還想……引蛇出洞。
而明窈，就是誘餌。
章樾面色凝重：“那主子……想如何安置薛四姑娘？”
明窈明面上還是溫思邈的夫人，還是薛琰的妹妹，她不再是那個無依無靠的太子殿下侍女。
“她……”
沈燼擡眸，視線望向金光閃閃的湖面，湖水漸起漣漪，層層疊疊的波瀾起伏。
沈燼捏著袖中的香囊，一時沒有說話。
驀地，身後傳來侍女急促的腳步聲，她朝沈燼福了福身子，滿臉不安緊張。
“主子，姑娘她不肯吃藥，奴婢勸了好久，她還是一口都不肯喝。”
落日西斜，眾鳥歸林。
霞影紗輕垂在貴妃榻四面，描金雕花漆木案幾上供著爐瓶三事，一旁的汝窯美人瓢置著三兩株秋菊。
暖閣安神香彌漫，青煙縈繞。
槅扇木門推開，沈燼一眼瞧見倚在青緞提花靠背上的明窈。
侍女半跪在腳凳上，好聲好氣哄著明窈吃藥。
餘光瞥見進屋的沈燼，侍女忙忙起身行禮，戰戰兢兢：“主子，姑娘她……”
沈燼淡聲：“都下去罷。”
如意雲頭腿方幾上擺著一碗中藥，熱氣滾滾，苦澀的藥味沖淡了安神香的氣味。
明窈背對著沈燼，聽見對方的身影，她越性整個人縮在錦衾之下，半張臉貼在枕頭上。
她聽見沈燼一步步朝自己走來，聽見他坐在自己榻邊。
即便沒有轉身，落在自己後背的視線依然如影隨形，似無形的鎖鏈，牢牢將明窈捆住。
明窈雙眸緊閉，裝聾作啞。
湯勺在碗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沈燼聲音緩緩：“薛琰在前院。”
明窈猛地從榻上坐起，目光狠狠瞪著沈燼，她睜大眼睛：“你到底想做什麽？”
錦衾從明窈身上滑落，她翻身從榻上走下，著急忙慌去尋找自己的軟煙乳緞鞋。
明窈赤足踩在狼皮褥子上，目光環視一周，並未瞧見自己的鞋子。
明窈顧不得找，赤著雙腳往門口跑去。
沈燼漫不經心握著湯勺，緩慢轉圈：“薛琰是昨夜到的。”
明窈身影僵在原地，淚水從眼角滑落。
沈燼輕聲：“眼下還滴水未沾。”
明窈猛地抹去眼角的淚水，快步行至沈燼身前，她嗓音染上哭腔。
“沈燼，你到底想要什麽？”
沈燼端著藥碗的手往明窈眼前擡了一擡，示意她喝藥。
那雙如墨眸子冷冽平靜，像永遠也望不透的汪泉。
明窈紅著一雙眼睛，倏地從沈燼手中奪過藥碗，一飲而盡。
藥味苦澀，在唇齒間彌漫。
明窈眉心緊皺。
她不由閉上雙眼，待苦澀從唇間消失。
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突然多了一小碗蜂蜜。
蜂蜜黏稠甜膩，沒有再往裏兌水，是明窈以前一直最喜歡的。
明窈別過臉，不去看沈燼遞來的蜂蜜，也不去看沈燼。她眼周泛紅，明窈貝齒咬著紅唇，強撐著不讓自己的哽咽溢出喉嚨。
蜂蜜頓在半空片刻，而後又讓沈燼重新擱在如意方幾上。
明窈臉上的紗布還未解下，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未施粉黛。
沈燼起身，慢條斯理踱步至明窈身前，頎長身影籠罩在她肩上，如沈重山巒。
明窈雙目通紅，逼視沈燼：“我想見我哥哥。”
沈燼無聲凝望著明窈，指尖的青玉扳指輕輕轉動。
“可以。”
明窈眼中詫異：“那我……”
“但不是眼下。”
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潑下，明窈怒而瞪圓一雙眼睛，怒火中燒：“你……”
“你若是好好待在朕身邊，他定會相安無事。”
雲影橫斜，蒼苔濃淡。
庭院外樹影斑駁，婆娑影子映照在軒窗上。
明窈紅著一雙眼睛和沈燼對視，淺色眼眸映照的沈燼依然平靜，依然從容。
那雙漆黑眸子波瀾無波。
沈燼垂首，目光一寸寸在明窈臉上掠過，他聽見明窈近乎淒厲的哭聲。
她喑啞著嗓子質問沈燼：“……待在你身邊？”
明窈深吸一口氣，目光直直盯著沈燼，“陛下莫不是忘了，我和思邈的親事，還是陛下親口應下的。”
明窈咬牙切齒：“君、無、戲、言。”
沈燼嗤之以鼻，他輕笑：“朕又不是君子。”
明窈怒不可遏，氣急敗壞：“你怎麽、怎麽……”
她以前怎麽不知，沈燼這般不要臉。
“若是我不願意呢？”
倏爾，一陣秋風掠過庭院，簌簌落葉從樹梢飄落。
院中悄然無聲，除了颯颯風聲掠耳。
暖閣並未掌燈，落日餘暉一點點從屋中退開，只剩下一片昏暗。
沈燼立在光影中，那雙沈沈黑眸冷意升騰，不再是無波無瀾，不再是胸有成竹、運籌帷幄。
沈燼步步緊逼，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明窈赤著雙足，一步步往後退去，直至後背撞上高高的槅木架子。
退無可退。
明窈揚起雙眸，眼中還有淚珠殘留，晶瑩淚水輕垂在眼睫上，欲墜不墜。
沈燼擡手，指尖還未碰上明窈，明窈先一步轉過臉，避開了沈燼的觸碰。
沈燼眸色一沈，強硬扼住明窈的下頜，空出一只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你不願意？”
沈燼聲音很輕很輕，他俯身，溫熱的氣息灑落在明窈頸間。
明窈不寒而栗。
“為什麽？”扼著明窈下頜的手指緩緩擡高，兩人視線在空中相撞。
沈燼悠哉悠哉，“是因為溫思邈嗎？”
他唇角掛著淺淺笑意，似有若無。
迎著沈燼的目光，明窈身子不自覺顫栗，她顫抖著聲音道：“如果是呢？”
院中的餘暉徹底消退，落日沈入地平線，光影晦暗，沈燼一張臉落在無盡夜色中。
一聲極低的笑聲落在明窈耳邊。
沈燼唇角挽起：“那朕會殺了他。”
扼住明窈下頜的手指逐漸加重力道，沈燼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從明窈臉上移開。
“你不是說君無戲言嗎？”他淡聲，“朕說到做到。”
這個時候，沈燼又是言出必行的君子了。
他聲音平平，又帶著某種不容置喙的語氣。
“為什麽？”
蒼白的嘴唇沁出點點血絲，明窈實在是看不懂沈燼。
他如今得償所願登上皇位，權勢滔天，滿朝文武無人敢忤逆沈燼的話。
明窈眼中凝聚痛苦之色，不明所以。
她擡首望著沈燼：“陛下貴為一國君主，明窈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女……”
明窈低聲啜泣，眼淚如珍珠線斷開，重重砸落在沈燼掌心。
往日那雙琥珀眼眸望著自己只有溫存愛意，可如今卻只剩下悲傷痛苦。
沈燼輕輕攏了攏眉。
耳邊恍惚想起章樾在湖邊的問話，他問自己打算如何安置明窈。
沈燼一雙眼睛忽而軟和，不似先前那樣陰冷森寒。
“你原來是在擔心這個。”
薛家的姑娘，做皇後暫且還不夠格。
且沈燼對薛琰也不是全然的信任。
沈燼望著明窈那雙紅腫的眼睛，雙眉漸皺，難得讓步。
“若是你入宮，朕會許你貴妃之位。”
這是他第一次在明窈跟前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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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月影橫窗, 徐徐月光穿過樹梢，淩亂灑落在那人象牙白的身影上。
明窈一時噤了聲，鋪天蓋地的恐慌如秋風從四面八方襲卷而來, 牢牢將自己籠住。
氣息被剝奪, 她甚至連呼吸也做不得主, 只能眼見著沈燼一步步走近。
噩夢成了真，夢中的一切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影, 沈燼踩著月光，居高臨下凝望著明窈。
那雙漆黑眸子冷淡無光，連半點波瀾起伏也無。
無聲的月光悄無聲息流淌在兩人中間，沈燼俯身, 他手中還捏著那一方小小的香囊。
許是力道過重, 香囊扯變了形，不覆先前的樣子。在明窈說出那句“不喜歡”前, 香囊還是好好的，並沒有過多的折痕。
沈燼面無表情, 淡漠的眼眸映著明窈驚恐萬分的臉色。
他勾唇冷笑：“朕從未想過，你竟然這樣膽大。”
火燒鹹安宮、金蟬脫殼是一罪, 同溫思邈定親又是另外一樁罪, 還有……
秋風驟起，簌簌落葉飄揚，淋了明窈和沈燼一身。
沈燼耳邊又一次響起明窈回溫思邈的那一句——
不喜歡了。
眼中冷意漸深，沈燼不動如山, 香囊擡起明窈的下頜, 迫使明窈同自己對視。
倏地, 落在自己手心的人影陡然掙開。
沈燼的面色瞬間冷了下去，掌心空無一物, 只有輕飄飄的一個香囊。
明窈起身，蹲得久了，明窈半只腳都是麻的，走路頗有幾分趔趄。
她強忍著腳上的麻勁，往旁邊讓開三四步，同沈燼拉開了距離。
沈燼眸色陰冷，他看著明窈往後退了退，又退了一退，握著香囊的手背青筋漸起。
明窈福身，如先前戴著帷帽那樣，同沈燼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民婦見過陛下。”
……民婦。
沈燼眸光陰沈，目光一瞬不瞬追隨著明窈。
他突然想起當初在馬車上，溫思邈一口一個“內子”，溫思邈說他們夫妻二人伉儷情深，感情深厚。
沈燼臉色鐵青，陰郁駭人。
他眼睜睜看著明窈漸行漸遠，聽她自稱“民婦”，沈燼唇間溢出一聲冷笑。
笑聲冰冷，侵肌入骨。
明窈腦袋低垂，手指掩在松垮的衣袖之下，輕微顫栗。
她強撐著穩住身子，“民婦還在病中，不便面聖，還望陛下恕罪。”
言畢，明窈轉身，想著先行告退。
檐角下懸著一盞象牙雕秋海棠燈籠，昏黃的光影輕輕搖曳，淌在明窈腳邊。
她強忍著懼意轉身，背對沈燼的那一刻，明窈悄然松口氣。
她往前走了一步、兩步。
左腳踏上青石臺階的那一刻，身後倏然傳來沈燼幽幽的一聲。
“你可知溫思邈如今見的是誰？”
明窈倉皇失措轉身，鬢間的金鑲玉步搖隨著明窈的動作在空中止不住晃動。
珠玉聲響，叮當清脆。
明窈瘦弱的身影在臺階上駐足。
那張臉有擔憂、有驚恐、有不安，種種情緒，都是為著溫思邈。
沈燼冷若冰霜，黑眸似淬著寒冰，亙古不化。
他不喜歡明窈為著另外一個男子駐足。
那雙盈盈秋眸往日盛著的，都是沈燼一人的影子。
明窈面上的鎮靜一點點被敲碎，她垂首低眉：“夫君見的，應當是家中的管事……”
驀地，眼前落下頎長的一道黑影。
屬於沈燼的氣息無孔不入，團團將明窈包裹住。
他啞聲一笑：“明窈，你是個聰明人。”
明窈僵硬著擡起雙眼，瞳孔驟緊：“陛下、陛下想如何？我和思邈乃是陛下賜婚……”
沈燼冷笑兩聲。
他又往前半步，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而易舉捏住明窈的脖頸。
許是病了這麽些日子，明窈身子比往日清瘦許多，纖細的脖頸猶如易斷的梅枝，不堪一折。
沈燼不動聲色皺了皺眉。
他垂眼，目光似有若無在明窈臉上掠過。
明窈僵硬著身子：“……陛下、陛下想做什麽？”
沈燼只是靜靜望著明窈，一言不發。
慌亂占據了明窈整整一顆心，她忽的轉過身，擡腳想要往前院奔去。
“你若是再往前半步，興許他今日就走不出這綢莊了。”
明窈愕然怔楞在原地。
秋風從兩人中間穿過，蕩起明窈松垮的袍角，有碎發從鬢間滑落。
她一顆心惶恐不安，七上八下：“他是我的……”
“夫君”兩字尚未出口，沈燼的目光再次落到明窈臉上。
明窈驟然收住聲。
淺薄月光中，明窈纖細的眼睫顫若羽翼。
沈燼淡漠移開視線。
忽的，烏木長廊下轉出一道修長的身影，章樾步履匆匆行至沈燼身邊，垂首拱手。
“主子，馬車已經備好了。”
他朝明窈躬身，“薛四姑娘，這邊請。”
明窈立在原地，不肯往外挪開半步。
章樾稱呼自己為薛四姑娘，顯然他和沈燼只承認自己薛玖的身份。
明窈忽而福身跪下，朝沈燼鄭重行了一禮。
她擡頭。
“陛下恕罪，薛玖乃是溫家婦，我既然已經嫁與溫思邈為妻，自然該以夫君……”
話猶未了，後頸忽然傳來重重一道響。
明窈錯愕瞪圓雙目，身子輕飄飄，滑落在沈燼懷裏。
她難以置信。
而後，眼皮沈沈閉上。
失去意識的前一瞬，明窈聽見沈燼低低的一聲。
戴著冰涼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明窈頰邊輕輕蹭了一蹭。
他不喜歡聽見明窈喚溫思邈為“夫君”。
……
……
溫府綢莊。
已是掌燈時分，府中上下亮如白晝，燈火通明。
一眾侍女手持羊角宮燈，穿花撫石。眾人面色焦急，惶恐不安。
“回少爺，奴婢在園子找了一圈，並未找到少夫人。”
“少爺，綢莊也沒有。”
後院亂糟糟，灼目的燭光點綴著黑夜，紫檀緙絲屏風前，溫思邈來回踱步。
忽見一人從二門處慌忙跑來，跑得急，小廝雙膝重重跪在地上，發出沈悶的一道聲響。
他半點也不敢耽擱，隨手拂起長袍的塵埃，慌不擇路朝花廳跑去，徑直跌落在溫思邈身前。
“少爺，府裏上下都不曾見到少夫人回去，薛府那邊奴才也讓人問過了，都說沒見著少夫人。”
溫思邈無力跌坐在太師椅上，雙眉緊皺。
一顆心懸在半空，惴惴不安。
溫思邈怎麽也想不到，自己不過是在前院見了一會管事，回來後就再也尋不到明窈的身影。
能在綢莊神不知鬼不覺帶走明窈……
溫思邈眸光一頓，除了那個人，他想不出還有誰。
小廝顫巍巍跪在地上，雙目抹著淚水下，“還有，還有薛少將軍也來了。”
三更半夜，溫府尋人敲開薛府的門，門房的人不敢叨擾柳娘子歇息，只能將信遞到薛琰手上。
薛琰當即出城，馬不停蹄趕往綢莊。
夜色濃重，霧霭沈沈。
柳樹上一輪明月高掛，檐下徐徐傳來輪椅的聲音。
薛琰推著輪椅，面容凜冽，花廳燭光搖曳，躍動在薛琰眉眼。
他沈聲：“怎麽回事？”
溫思邈皺眉，三言兩語還原了事情的原貌。
他雙手搭在膝上，眼中籠著厚重的陰霾和懊惱。
“我當時、當時不該留她一人的。”
薛琰同沈燼交往頗深，聞言不以為然。
他輕哂：“即便你我都在，也做不了什麽。”
溫思邈詫異擡眸，胸腔劇烈起伏，似是難以接受。
他喃喃：“可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再怎樣，他也不能、不能……”
聲音越來越低，溫思邈臉上難得流露出幾分潰敗之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沈燼身為一國之主，萬人之上，他想做的，自然無人敢攔。
溫思邈好不容易站起的身子再次跌坐在椅子上。
花廳擺著一個鎏金琺瑯三足暖爐，金絲炭滾燙灼熱，刺眼的紅光映在溫思邈眼中。
他半點暖意也察覺不出，只覺得渾身冷透，如墜冰窟。
連著多日的擔驚受怕及夜不能寐的慘重後果在此刻顯露無疑，溫思邈只覺腦中猶如漿糊。
他雙眉緊緊攏在一處，暴跳的青筋在手背上躍動。
“難不成我們要在這裏坐以待斃？”
他忽而想到明窈，明窈今日好不容易才從險境掙脫，如今卻又落入虎口。
溫思邈面色一沈，猛然從太師椅上站起：“不行，我得出去找人。”
薛琰淡漠擡眸：“你想去哪裏找？”
他揉揉眉心，示意溫思邈坐下。
“算算時辰，也差不多該來了。”
沈燼總不會無緣無故將明窈帶走的。
溫思邈眉心皺起：“什麽該來了，難不成是兄長你……”
一語未落，忽見廊檐下有奴仆匆匆來報，說是有一位姓章的大人在門口求見。
薛琰和溫思邈對視一眼。
二人齊齊往門口趕去。
月光皎潔，彎彎的一輪弓月懸在天幕。
山中寂靜無聲，青石板路落滿一地明黃的桂花。
一輛墨綠色馬車靜悄悄停在山路旁，車前一人腰佩長劍，章樾半張臉落在月光中，忽明忽暗。
他朝薛琰虛虛行了一禮：“薛少將軍，陛下想見你。”
溫思邈跟著也要上馬車。
章樾面不改色伸出手，將人攔在車下，他聲音冷清：“陛下只想見薛四姑娘的家人。”
言下之意，沈燼不肯承認溫思邈和明窈的關系。
溫思邈咬牙切齒：“章大人莫忘了，薛四姑娘也是溫府的少夫人，是我溫某的妻子。”
章樾手臂擡高，橫亙在溫思邈和馬車中間，不肯往後退開半步。
他雙眸淡淡：“溫少爺，還請不要讓下官為難，陛下並未召見你。”
溫思邈不甘心：“可我也是……”
“思邈。”
墨綠車簾忽的被人挽起，薛琰坐在馬車中，眉眼冷峻，他朝溫思邈使了個眼色。
章樾只聽從沈燼一人的命令，同他在這裏幹耗，並非明智之舉。
當務之急，是確認明窈的安危。
溫思邈看著薛琰片刻，終還是不情不願往後退開半步。
馬車骨碌碌朝前行去，隨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溫思邈駐足凝視片刻，倏爾擡手喚人上前，緊攏的雙眉半點也不曾舒展。
溫思邈低聲：“派人跟上前面的馬車。”
……
日光慵懶，竹影參差。
沈燼一身掐絲掐金象牙白團花紋長袍，靜靜佇立在湖邊。
湖面波光粼粼，滿湖秋水映照著漫天的晚霞，燦若金光。
沈燼隨手撒下點點魚料，任由湖中的錦鯉追逐打鬧，躍出水面。
有一尾不幸從水中躍出，“啪嗒”一聲摔落在岸邊。
魚唇一張一合，錦鯉全身哆嗦，鱗片藏著的水珠飛快濺起，吐著泡沫。
沈燼眼眸低垂，眸色冷淡，看著錦鯉在草地中扭動著身子，艱難求生。
花障後轉出一道修長的玄色身影，章樾拱手低眉：“主子，薛少將軍還在花廳。”
從昨夜到現在，薛琰在花廳等了沈燼一日一夜，也未曾見到沈燼半點人影。
沈燼慢悠悠：“還是只有他一人？”
章樾頷首：“是。”
章樾身為沈燼的暗衛，不多時便輕松甩開溫思邈的人。
可他仍是不懂，為何沈燼遲遲不見薛琰。
日光氤氳，錦鯉還在岸邊掙紮，不斷張合的魚唇漸漸緩了下來。
錦鯉奄奄一息，可還不斷翻轉著身子，一點一點艱難往湖中挪去。
終於，只聽耳邊傳來“撲通”一聲，那尾錦鯉順滑滾落至水中，如魚得水，暢快撲扇著魚尾。
再不覆先前的死氣沈沈。
沈燼勾唇，眼中卻半點笑意也無，他意有所指：“倒是命大，這樣都能掙紮活下來。”
章樾腦中轉過好幾個念頭，他攏眉，視線低低垂著，少頃方道。
“陛下是疑心薛少將軍手上還有兵馬？”
沈燼隨手將手心的魚料灑落，淩厲的眉眼落在落日餘暉中，他聲音淡淡。
“薛琰曾為大司馬驃騎將軍，他不可能半點後路都不給自己留。”
章樾眼眸一凜，後知後覺沈燼並非只是單純想將明窈帶出溫府，他還想……引蛇出洞。
而明窈，就是誘餌。
章樾面色凝重：“那主子……想如何安置薛四姑娘？”
明窈明面上還是溫思邈的夫人，還是薛琰的妹妹，她不再是那個無依無靠的太子殿下侍女。
“她……”
沈燼擡眸，視線望向金光閃閃的湖面，湖水漸起漣漪，層層疊疊的波瀾起伏。
沈燼捏著袖中的香囊，一時沒有說話。
驀地，身後傳來侍女急促的腳步聲，她朝沈燼福了福身子，滿臉不安緊張。
“主子，姑娘她不肯吃藥，奴婢勸了好久，她還是一口都不肯喝。”
落日西斜，眾鳥歸林。
霞影紗輕垂在貴妃榻四面，描金雕花漆木案幾上供著爐瓶三事，一旁的汝窯美人瓢置著三兩株秋菊。
暖閣安神香彌漫，青煙縈繞。
槅扇木門推開，沈燼一眼瞧見倚在青緞提花靠背上的明窈。
侍女半跪在腳凳上，好聲好氣哄著明窈吃藥。
餘光瞥見進屋的沈燼，侍女忙忙起身行禮，戰戰兢兢：“主子，姑娘她……”
沈燼淡聲：“都下去罷。”
如意雲頭腿方幾上擺著一碗中藥，熱氣滾滾，苦澀的藥味沖淡了安神香的氣味。
明窈背對著沈燼，聽見對方的身影，她越性整個人縮在錦衾之下，半張臉貼在枕頭上。
她聽見沈燼一步步朝自己走來，聽見他坐在自己榻邊。
即便沒有轉身，落在自己後背的視線依然如影隨形，似無形的鎖鏈，牢牢將明窈捆住。
明窈雙眸緊閉，裝聾作啞。
湯勺在碗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沈燼聲音緩緩：“薛琰在前院。”
明窈猛地從榻上坐起，目光狠狠瞪著沈燼，她睜大眼睛：“你到底想做什麽？”
錦衾從明窈身上滑落，她翻身從榻上走下，著急忙慌去尋找自己的軟煙乳緞鞋。
明窈赤足踩在狼皮褥子上，目光環視一周，並未瞧見自己的鞋子。
明窈顧不得找，赤著雙腳往門口跑去。
沈燼漫不經心握著湯勺，緩慢轉圈：“薛琰是昨夜到的。”
明窈身影僵在原地，淚水從眼角滑落。
沈燼輕聲：“眼下還滴水未沾。”
明窈猛地抹去眼角的淚水，快步行至沈燼身前，她嗓音染上哭腔。
“沈燼，你到底想要什麽？”
沈燼端著藥碗的手往明窈眼前擡了一擡，示意她喝藥。
那雙如墨眸子冷冽平靜，像永遠也望不透的汪泉。
明窈紅著一雙眼睛，倏地從沈燼手中奪過藥碗，一飲而盡。
藥味苦澀，在唇齒間彌漫。
明窈眉心緊皺。
她不由閉上雙眼，待苦澀從唇間消失。
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突然多了一小碗蜂蜜。
蜂蜜黏稠甜膩，沒有再往裏兌水，是明窈以前一直最喜歡的。
明窈別過臉，不去看沈燼遞來的蜂蜜，也不去看沈燼。她眼周泛紅，明窈貝齒咬著紅唇，強撐著不讓自己的哽咽溢出喉嚨。
蜂蜜頓在半空片刻，而後又讓沈燼重新擱在如意方幾上。
明窈臉上的紗布還未解下，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未施粉黛。
沈燼起身，慢條斯理踱步至明窈身前，頎長身影籠罩在她肩上，如沈重山巒。
明窈雙目通紅，逼視沈燼：“我想見我哥哥。”
沈燼無聲凝望著明窈，指尖的青玉扳指輕輕轉動。
“可以。”
明窈眼中詫異：“那我……”
“但不是眼下。”
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潑下，明窈怒而瞪圓一雙眼睛，怒火中燒：“你……”
“你若是好好待在朕身邊，他定會相安無事。”
雲影橫斜，蒼苔濃淡。
庭院外樹影斑駁，婆娑影子映照在軒窗上。
明窈紅著一雙眼睛和沈燼對視，淺色眼眸映照的沈燼依然平靜，依然從容。
那雙漆黑眸子波瀾無波。
沈燼垂首，目光一寸寸在明窈臉上掠過，他聽見明窈近乎淒厲的哭聲。
她喑啞著嗓子質問沈燼：“……待在你身邊？”
明窈深吸一口氣，目光直直盯著沈燼，“陛下莫不是忘了，我和思邈的親事，還是陛下親口應下的。”
明窈咬牙切齒：“君、無、戲、言。”
沈燼嗤之以鼻，他輕笑：“朕又不是君子。”
明窈怒不可遏，氣急敗壞：“你怎麽、怎麽……”
她以前怎麽不知，沈燼這般不要臉。
“若是我不願意呢？”
倏爾，一陣秋風掠過庭院，簌簌落葉從樹梢飄落。
院中悄然無聲，除了颯颯風聲掠耳。
暖閣並未掌燈，落日餘暉一點點從屋中退開，只剩下一片昏暗。
沈燼立在光影中，那雙沈沈黑眸冷意升騰，不再是無波無瀾，不再是胸有成竹、運籌帷幄。
沈燼步步緊逼，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明窈赤著雙足，一步步往後退去，直至後背撞上高高的槅木架子。
退無可退。
明窈揚起雙眸，眼中還有淚珠殘留，晶瑩淚水輕垂在眼睫上，欲墜不墜。
沈燼擡手，指尖還未碰上明窈，明窈先一步轉過臉，避開了沈燼的觸碰。
沈燼眸色一沈，強硬扼住明窈的下頜，空出一只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你不願意？”
沈燼聲音很輕很輕，他俯身，溫熱的氣息灑落在明窈頸間。
明窈不寒而栗。
“為什麽？”扼著明窈下頜的手指緩緩擡高，兩人視線在空中相撞。
沈燼悠哉悠哉，“是因為溫思邈嗎？”
他唇角掛著淺淺笑意，似有若無。
迎著沈燼的目光，明窈身子不自覺顫栗，她顫抖著聲音道：“如果是呢？”
院中的餘暉徹底消退，落日沈入地平線，光影晦暗，沈燼一張臉落在無盡夜色中。
一聲極低的笑聲落在明窈耳邊。
沈燼唇角挽起：“那朕會殺了他。”
扼住明窈下頜的手指逐漸加重力道，沈燼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從明窈臉上移開。
“你不是說君無戲言嗎？”他淡聲，“朕說到做到。”
這個時候，沈燼又是言出必行的君子了。
他聲音平平，又帶著某種不容置喙的語氣。
“為什麽？”
蒼白的嘴唇沁出點點血絲，明窈實在是看不懂沈燼。
他如今得償所願登上皇位，權勢滔天，滿朝文武無人敢忤逆沈燼的話。
明窈眼中凝聚痛苦之色，不明所以。
她擡首望著沈燼：“陛下貴為一國君主，明窈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女……”
明窈低聲啜泣，眼淚如珍珠線斷開，重重砸落在沈燼掌心。
往日那雙琥珀眼眸望著自己只有溫存愛意，可如今卻只剩下悲傷痛苦。
沈燼輕輕攏了攏眉。
耳邊恍惚想起章樾在湖邊的問話，他問自己打算如何安置明窈。
沈燼一雙眼睛忽而軟和，不似先前那樣陰冷森寒。
“你原來是在擔心這個。”
薛家的姑娘，做皇後暫且還不夠格。
且沈燼對薛琰也不是全然的信任。
沈燼望著明窈那雙紅腫的眼睛，雙眉漸皺，難得讓步。
“若是你入宮，朕會許你貴妃之位。”
這是他第一次在明窈跟前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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